直播间里的“保健品” 花式收割老年人
作者:侦探调查
时间:2023-12-25 09:23
“巧克力丸到货了,那方面不行的,赶紧联系我。”直播间里,主播推销着手里这款“大力丸”,他不明说这款产品为男士性药,而是隐晦地暗示其疗效,引导粉丝们购买。
山东省菏泽市公安局定陶分局食品药品环境犯罪侦查大队民警聂大力介绍,今年4月,警方接到群众举报后,便开始侦查这起直播间假药案。
经过调查,聂大力和同事们发现,这款被冠以“名贵中药制作”“百年宫廷配方”的药丸,只是几个非医学专业人士用药粉和面粉手工搓制而成,不仅没有保健食品必备的“小蓝帽”标志,还是三无产品,被检测出含有食品保健品中严禁添加的西药成分,最终菏泽市市场监管局认定其为“有毒有害食品”。
这是聂大力首次侦办线上售卖虚假保健品案件,他发现,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保健品“坑”人事件开始频频出现在线上。随着技术普及,老年人上网群体也日渐增多,原先常在线下针对老年人售卖“灵丹妙药”的那些人,开始盯上直播间里的老年人。
新京报记者以“直播间”“保健”为关键词,在某网络投诉平台进行检索,发现众多相关投诉信息。投诉内容包括出售三无产品、虚假或夸大宣传等,投诉平台则包括多个可以直播带货的平台。
此类直播乱象仍在持续发生,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如今仍有不少主播在直播时夸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称可以包治百病。
为了躲避平台审查,主播们通过替换违规词、剧情演绎或展示图片的方式暗示假药假保健品的治疗功效,且为了防止直播间突然被平台警告或关闭,主播们往往使用多个账号同步开启直播,随时切换。
直播间里的“保健品”
今年四月,聂大力和同事们接到群众举报之后,在直播间里蹲守了一个多月。有近十个主播在直播时售卖这款“巧克力丸”,这些主播拥有一定粉丝,最多的粉丝超过50万。
在直播间里,主播手里拿着一粒黑色丸子,并不直言它的功能,只一味地说“一吃就好”,然后引导粉丝加他们公布在主页的微信,通过微信进行交易。
菏泽市公安局定陶分局得到群众购买的“药丸”后,与菏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合作,将样品送至青岛进行检验,发现内含一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西地那非,且含量很大。
5月29日,聂大力和同事们先在一个主播常去直播的地方蹲点,在其直播时将其抓获,又通过该主播供述出上线宫某。警方随后找到宫某所在地,破门而入时,宫某正想砸毁手机销毁交易证据,而“药丸”早已被藏匿在洗衣机里。
经宫某供述,其上线王某建便是直播间“药丸”的生产者。王某建向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孙某买来药方。这些被冠以“名贵中药制作”“百年宫廷配方”等名号的药丸,实际上都是自行购买原料,手工制作而成。从直播间卖出的一万多粒药丸流入19个省市。
警方在王某建家中发现了糖浆、天平、网筛和各种各样的原料包装。聂大力说,他们的生产方式非常简单,就是揉面、和面,然后手搓药丸,经过称重后再包装。这款所谓药丸,实际上是三无产品,经过检验最终被当地市场监管局定性为有毒有害食品。在直播间以50元至100元一粒销售,然而最初一级的代理售价仅要8元,而成本则更低。
聂大力指出,“蓝帽子”是我国保健食品特有的标识,通常在保健食品的包装或标签上还需标有“国食健字”的批准文号,但即便是正规保健品也不具备疾病预防、治疗的作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保健食品标注警示用语指南》中明确规定,在产品最小包装物的主要展示版面上设置警示区,明确标注“保健食品不是药物,不能代替药物治疗疾病”警示语。
以往,聂大力办理的类似案件都是线下接触式的,而现在以互联网为依托进行销售,依靠主播的影响力获利,由于销售者和消费者的空间被完全隔开,网红主播们有了更多造假的空间。
实际上,这类直播间贩卖假药欺骗老年人的案件近年来屡见不鲜。2022年,淮南警方曾打掉一个售卖虚假保健品的诈骗犯罪团伙,26名嫌疑人各司其职,专门在直播中伪造专业讲师身份,虚构治病经历,诱骗老年人购买他们口中各种各样的“保健品”——成本几块钱的糖果,这一“糖果”没有任何保健作用和药用价值,而该团伙涉案资金2亿多元,资产达2000多万元。
为带货演绎各种剧情
“戴上项链,偏瘫患者都直接站起来了,能正常行走了。”直播间里的人扮演着偏瘫患者,主播宣称这款项链除了治疗偏瘫,还是“心脏病患者的福音”。
刘珍月(化名)的姥姥沉迷带货直播间两三年了,刘珍月说,姥姥时不时就买回一两件保健品,有的是带有“小蓝帽”标识的保健品,有的是被夸大成能救人治病的固体饮料。这一次,姥姥听信了直播间里推销的这款项链。
这款产品叫“活能派派石项链”,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有多家店铺仍在进行售卖。
新京报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官网上查询其资质,在境内医疗器械(注册)栏中输入关键词,没有查到任何相关内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第十七条,除医疗、药品、医疗器械广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广告涉及疾病治疗功能,并不得使用医疗用语或者易使推销的商品与药品、医疗器械相混淆的用语。
刘珍月发现,姥姥关注的所有主播都是通过剧情演绎的方式直播带货卖“保健品”。带货往往在剧情演绎至讨回公道的时候出现,主播为了报复,说要将对方的“好东西”亏本甩卖。像追剧一样,姥姥每天都会看,有时候甚至看到凌晨一两点。
北京市华城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甘仕荣指出,这种剧本演绎的带货方式,包含虚假宣传行为,涉嫌侵犯消费者的知情权。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多个短视频平台曾发布整治演戏炒作带货的
通知。2020年11月14日,快手平台发布首期“剧本、演戏炒作卖货”专项治理违规公告,对一些主播以“扰乱电商平台秩序”进行处置,文中称,这些主播“利用家庭矛盾、离婚出轨、团队矛盾等与商品销售无关的元素炒作,诱导粉丝购买商品,严重影响了用户的购物体验、观感体验,损害了消费者利益”。
2021年3月,抖音安全中心发布《“卖惨带货、演戏炒作”违规行为处罚公示》,宣布平台已对卖惨带货、编造离奇故事、演戏炒作等行为进行违规处罚。30天内,抖音处理了相关违规直播间446个,封禁违规账号33个。
夸大功效等乱象仍在发生
然而,各种直播乱象仍在持续发生。不少主播在直播时夸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称可以包治百病,有的产品详情页上不仅没有标注“蓝帽子”标识和“国食健字”批准文号,而且没有任何图文介绍,甚至产品图上还打着马赛克。为了躲避平台审查,主播们通过替换违规词、剧情演绎或展示图片的方式暗示其治疗功效。
12月7日晚上九点,短视频平台“芸老大J解气2号”直播间正在推荐一款“百草养元方”的产品,主播们分成两派,演绎着寻亲复仇的剧情。直播间的左上方写着“虚构剧情”,而右下角则是产品链接。
主播们手里拿着海报,指着上面的字“肺癌、食管癌、肝癌、乳腺癌”“5年不用打针”……用隐晦的方式说着这款产品的功效,然而产品介绍页却只有一张药盒的图片。
新京报记者点进该商品所在店铺,还能看到不少类似的产品,都没有完整的产品名称,也没有详细功效介绍。
据新京报记者观察,从10月底至今,名字里含有“芸老大”或“云老大”的账号,每天持续同步开启直播,演绎剧情,在复仇时推荐带货,而产品往往被他们描述成能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
11月8日,新京报记者在“芸老大X2号。蓬荜生辉”直播间购买了主播们声称的“华佗古方制作而成”的“片仔癀”,主播称“失眠、眩晕,气血两虚,片仔癀都能吃、都能治,能清热凉血,得了褥疮、疥疮,也能拿片仔癀碾碎外用治好,跌打损伤吃上就好”。
然而商品到手之后,记者发现,产品包装盒上明确写着“固体饮料”,“本产品不能代替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婴幼儿配方食品、保健食品等特殊食品”。且产品与直播间主播描述的“几岁都能吃,什么人都能吃”不同,禁忌一栏处明确写着:孕妇、婴幼儿,对配料表过敏者不宜食用。
资料显示,真正的“片仔癀”是一种中成药,由牛黄、麝香、三七、蛇胆组成。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瘀,消肿止痛的功效。而直播间里这款同样名为“片仔癀”的产品,实际上是固体饮料。
《市场监管总局关于加强固体饮料质量安全监管的公告》(2021年第46号),自2022年6月1日起正式实施,该公告对固体饮料的质量安全、销售宣传、标签标识等提出了诸多要求,如固体饮料的食品名称不得与已经批准发布的特殊食品名称相同;不得明示、暗示涉及疾病预防、治疗功能、保健功能以及满足特定疾病人群的特殊需要等。
维权困难 查处面临困境
因听信直播间里宣称的“调节血脂、改善睡眠”,方子娟(化名)的妈妈也在直播间买了很多“保健品”。
方子娟说,母亲的身体不错,但有些小毛病,比如骨质增生,平时睡眠也不怎么好,她企图用这些“保健品”改善身体状况。方子娟回家之后发现,这些产品均为固体饮料和压片糖果,没有“小蓝帽”标识,产品说明里也没有提及保健功效。然而母亲对此并不了解,主播们在直播间里将这些产品描述成具有治疗效果的“保健品”,她便深信不疑。
她曾以没有“小蓝帽”标识为由,向视频平台举报并要求退款,然而只有一小部分退款成功,有的产品被以未违规、超过售后期等理由拒绝退款,直至现在,有些店铺已经关闭。
刘珍月也曾多次向平台举报她姥姥下过单的直播间,但是即便举报成功,很快主播便会切换账号重新开启新的直播。她还试着向产品原产地的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新京报记者也发现,这些主播往往会打开多个账号同步开启直播,有的直播间只直播,不挂产品链接,只有少数一两个直播间挂着产品链接。但通常,他们都会在直播中途放出字样,引导粉丝点击直播间右下角的账号,进入有链接的账号继续听直播。
子女们在举报,“爹妈们”却沉迷其中。这种凭生活经验就能判断出的假保健品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老年人?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心理研究所王大华教授分析,由于部分老年人本身可能存在一些难以根治的慢性疾病,他们可能更愿意去尝试多种不同的方法,“万一他们就成了那个被治愈的少数幸运儿呢?”
此外,王大华的研究显示,老年人相比年轻人更容易相信陌生人,而且比起“朋友”这样的词,直播间里主播们喊着的“爹妈们”,一下子拉近了二者之间的距离,让老人觉得自己颇受关注,且从心理上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或者母亲。像亲人一样的用词,唤醒了老年人的情感,让他们更多地用直觉而非理性去进行判断。
聂大力坦言了查处此类案件要面临的现实因素,“送检是非常困难的问题”,他说,无论是假药还是假保健品,都需要市场监管部门先行认定。“鉴定是非常考验侦查员的”,他说,假如说要抽查化肥是否合格,那就针对性地查氮、磷、钾这3个元素,但假如说某款产品声称能包治百病,那送检时查什么,就成了一个问题。
“很难找到突破口”,聂大力说,药的每种成分都需要特定试剂和试纸去化验反应,一项检测费是300元左右,周期在一周左右。如果全检,一个药丸大概要检测200多项,花费六七万,周期也拉得很长。
让老年人安全“触网”
“因为害怕而不去接触,才是最大的风险。”王大华认为,老年人并非容易上当受骗的群体,只是老年人受骗的代价比较大。
王大华发现,大多数老年人仍是互联网时代的被动接受者,她倡导终生学习,鼓励老年人主动拥抱时代的新变化。此外,老年人应该保持良好的家庭关系,让自己拥有必要的社会支持,这样比较容易寻求决策建议,以便作出合理的选择。
社会各方也应该合力减少老年人被骗的可能性,王大华说,例如平台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条件下,对老年人账号进行大数据分析,更精准地排查可能存在的风险,并及时处理。
甘仕荣认为,平台应该承担起一部分监督的责任。他指出,监管此类事件的难点在于应接不暇,违法主体相对比较多,需要在技术上增加执法力量,例如将相关直播平台接入市场监管部门执法平台。
“这些主播将非保健品说成是保健品,就是以假充真,制假售假,销售金额超过5万元的,涉嫌销售伪劣产品罪。”甘仕荣指出,在直播间里售卖此类“保健品”,涉及平台、商家、主播和消费者这四类主体。平台和主播是否承担责任,得看他们是否明知此类产品并非保健品,还声称系保健品进行售卖。
他说,如果平台参与此类违法行为,共同知假售假,就需要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和被行政处罚的责任,情节严重的,可能承担共同犯罪的刑事责任。而主播如果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机构或者公司选取的带货产品为伪劣产品,仍进行销售,符合法定入刑条件的,将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等罪名。
甘仕荣认为,当下平台方应该加强形式上的审核和监管,要求主播和商家销售的产品必须有相应的许可或者认证,有相应的产品合格证。另外对主播和商家售假行为,平台介入处理后,及时按照规则赔偿消费者。
12月15日,新京报记者就直播间主播以剧本演绎方式卖“保健品”一事致电平台官方客服,对方提示,可申请退款,如果商家拒绝,则可以申请平台介入。若主播卖货涉及违规,可以举报。
但卖假保健品的主播们并未全部消失。当晚接近十二点,主播们仍在直播间里演绎着剧情,引导“爹妈们”购买右下角的“灵丹妙药”。